过客（all炼向大杂烩）3
（三）净海
净海师父是一个风雅的和尚，平生最爱字画，但他欣赏字画的眼光又有些奇怪，就比如，当大家都在称赞画里简笔勾勒活灵活现的黑公鸡时，他却偏偏看上了画纸一隅中那只精巧细致颜色鲜润的蝈蝈。
不过他几乎从来不说他自己的看法，他只是微笑地听着香客们对于那些字画的评论，然后试着通过他们的视角去欣赏那副笔墨，常常也能得到些不同的回味。
身逢乱世，但净海的生活还算怡然自得：在晨曦里迎来每天第一波香客，诵着经文，谈着佛法，闲来便在竹林里泡一壶茶，赏几幅画，见几个朋友，和寺外众生相比，简直像是活在桃源中了。
沈炼是净海在俗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这是一份始于对画作品味相似的奇特友谊，也是净海眼里一场玄妙的缘分。佛说众生平等，沈炼在净海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坏人。
沈炼不信佛，也觉得自己没资格去信，因为佛法不让杀生。但他很喜欢和净海在一起的感觉，哪怕两个人都闭嘴不言——净海身上有种超脱凡尘的宁静，似乎已经悟得了空明，心中有佛，不嗔不恨。沈炼有些迷恋这种极有感染力的安宁味道。
至于净海，欣赏沈炼什么呢？这恐怕净海自己也说不太上来。可能是因为沈炼和他还不熟的时候，每次来求画都会换上便服吧。沈炼不爱说话，眉眼之间也显得锋利，但净海总觉得这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一个生不逢时，不喜杀人却又总是在杀的锦衣卫。
净海在沈炼身上看到了一种属于凶狠幼兽的凌厉和孤独，竟叫他隐约替那人觉得难过。
因为沈炼的缘故，净海对锦衣卫并没有什么恐惧之心，而且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和沈炼之外的锦衣卫有任何往来。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带着一队人马来寺里吃斋饭的裴纶。
那个圆脸的锦衣卫头领有一副和蔼的长相，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要人性命。他笑眯眯地问净海：“画师北斋是东林逆党，我听说你收了不少北斋的画，都给谁了？”
净海掩在僧袍里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总不能说那些画十有八九都给了沈炼，就算他再不通世故也知道这会要了沈炼的命。所以他只能佯装镇定地答：“都给了香客了，画不多，记不清了。”
裴纶从怀里掏出烟斗抽了一口，看着他笑笑，带着几分笃定和嘲弄， “看来净海师父记性不太好啊，那要不去咱们诏狱里头仔细想想？”
净海心头泛起一股冷意，他忽然想起前不久沈炼让他帮着超度一个朋友。当时沈炼的表情郁郁，带着种无力的怅惘，说如果有选择的机会，诏狱和死，正常人都会选择死，他庆幸他那个当差的朋友死得早。
净海微微低下头，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想必已经知道很多，不知您还想知道什么？”
裴纶说：“我听说你有几个朋友，常在竹林里一起喝茶的那几个。”
净海的脸色显出几分苍白，一时讷讷的有些手足无措。他从小出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但他还没有被吓糊涂，他知道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唯一可能的活路就是供出一个其他什么人来。但这也说不好，没准只是拉上更多人一起上刑场而已。
就为了几幅画。况且净海记得他看过那些北斋先生的画，上面除了落款什么字都没有。
净海想到了杀身成仁，他知道自己该这么干。但他毕竟还年轻，还有求生的欲望，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动了一下说出沈炼名字的念头。然而他很快又意识到，做出这种事，结局一定很不堪。首先，沈炼他是北镇抚司的百户，北斋的罪名他多半已经知道，那他断然不会再留着那些画轴。而若是没有物证，就算自己指认沈炼，他也大可以不认。而这里又有两种可能：一是沈炼认了，理由想必只可能是为了让朋友活命而去担下罪责，二是他不认...那自己又为何非要苟延残喘情义皆丧的多活那几天？
理顺了思绪之后，净海忽然就不那么害怕了，只是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裴纶也由得他去，觉得这个和尚看着就不是个胆大的，恐怕都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什么都说了。
净海转头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天很蓝，一丝云都没有，空气里有隐约的花香，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他微微低下头，默默地诵了声佛号，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就往门口的石柱撞去。
力气之大以至于几乎是当场就没了气息。
裴纶从没见过这么烈性的出家人，一时竟也有些呆了。但他转而又觉得不甘，好好一条线索，莫名其妙就断了。所以他决定去讹他目前最怀疑的嫌疑人，沈炼，说净海和尚已经在诏狱里老老实实地交了底。
沈炼听闻，心中骤然一痛，但开口时依然是他一贯的冷静自若：“沈某没有北斋的画。”他连净海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总不能就这样认了罪。
后来裴纶在重伤垂死的时候看到了北斋，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叫净海的和尚和沈炼那句“沈某没有北斋的画”，一时五味杂陈如鲠在喉，闷得他哑口无言。
再后来裴纶和沈炼竟成了生死之交，但他从来也没有向沈炼提起过净海自尽的事。他决定独自守住关于净海的秘密——乱世里死个人不稀奇，不过像这样多说无益的悲哀往事，他一个人知道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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