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all炼向大杂烩）4
（四）陆文昭
陆文昭想，他这一辈子恐怕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沈炼的场景。
那天，天空是铁灰色的，耳边的风声里夹杂着乌鸦和秃鹫的聒噪，周围都是已经死了或是马上要死的人，而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他被五花大绑，正要被敌人砍头。但他太累了，挥刀挥得精疲力竭，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不仁，反而开始对死亡无所畏惧。
他本已闭上眼睛准备安心上路，不料这刀却没砍下来。
沈炼出现得很突兀，满身满脸的血污，散发着强弩之末的气息，但他的身形依旧非常灵活，招式也很利落凶悍，仿佛他自己就是一把冷冽的杀人的刀。
后来陆文昭觉得自己的直觉很准，沈炼的确像一把刀，一把绣春刀——刀身上华丽炫目的精致花纹，极冷极薄的刀刃，从骨子里泛出来的肃杀气息，以及在套上刀鞘后隐忍不发的感觉。
自从相识以来，陆文昭当了好几年沈炼的顶头上司，而沈炼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属下，会办事，话不多，且听话，尤其听他的话。所以陆文昭一直把沈炼当成自己的接班人，宝刀难遇，他觉得他这是惜才。有的时候陆文昭甚至觉得沈炼有点像他的师妹，眼睛都很亮，水润的眸子里似乎有灼灼的火光，那么矛盾，就像他俩身上的沉静温柔和杀伐决断。
师妹丁白樱是陆文昭在这世上唯一算得上是亲人的人，所以他一直有些后悔，后悔让她也参与进了信王的事。毕竟，如今他们是见不得人的逆党，而将来又可能是飞鸟猎尽后待烹的走狗，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死了。他曾想过让师妹搏得信王的好感，毕竟师妹年轻貌美，担任的又是和信王接触最多的暗卫一角。可惜信王已经有了北斋，而且少年老成心思难测。陆文昭当然知道师妹喜欢他，然而他只是想要在这逆天改命的一局棋里为他自己和他在意的人留一条活路。
一切原本都很顺利，皇上落了水肺疾难愈，郭公公也成了不能开口的死人。只是陆文昭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和信王所有的布置都毫无关系的沈炼，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入了局。
沈炼无疑是个聪明人，可这次陆文昭只希望他越蠢越好。然而事与愿违，沈炼不仅聪明，还倒霉，天下之大他偏偏就招惹上了北斋。
那晚北斋眼见着沈炼失手杀了他的同僚，满心都是要被灭口的恐慌，也难为了她一个弱女子，在瓢泼大雨的夜里硬是一路不停地逃到了丁白樱那儿。北斋是信王要保全的人，丁白樱自然不希望沈炼咬着北斋不放，所以她便想到一条一石二鸟之计，利用沈炼去烧锦衣卫案牍库，彻底解决郭公公那头遗留下来的破绽。而这个计划，由丁白樱提出，经过信王批准，彻底绕过了陆文昭。
丁白樱向来非常尊重师兄的意见，但这回她刻意地选择了沉默。她知道沈炼对于师兄来说，终究是不同的。
不过出乎所有知情人意料的是，案牍库烧了，但沈炼却并没有死，不仅没死，还带走了宝船监造纪要，并且在逃跑路上还顺便捎上了北斋。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和大明信王喜欢的女人亡命天涯去了，这种事要不是发生在沈炼身上，陆文昭一定会当个笑料来听。可惜这是沈炼，救过他命的沈炼。
陆文昭很多年都没有这么痛苦过了。在卑躬屈膝奴颜媚笑地替魏忠贤捞了条鱼之后，他就算彻底放弃了气节这个东西，所以如今他只能靠着心里那残存的几分情义和抹杀阉党的信念挣扎着活下去。要是杀了沈炼，恐怕他就只剩那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的信念了。但是就算他不对沈炼下手，他也看不到沈炼的活路。信王已经下了狠心，连那个女人都能放弃，又怎么会允许一个知道这么多内情的锦衣卫活着？说到底，在天家面前，大家都是蝼蚁。
陆文昭最后一次见到信王的时候，那个一贯不动声色地年轻王爷身上还有几分没来得及遮掩好的失魂落魄，竟有点像当时他刚给魏公公捞完鱼后的样子。陆文昭忽然就意识到，有些东西，信王不要了。
陆文昭最后一次见到沈炼的时候，那人和八年前一样，发丝凌乱，浑身血渍。也和当年一样，挥刀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很有种背水一战不要命的气势。他奉命要杀沈炼，但沈炼没想杀他。他看到了沈炼又同情又悲哀望向他的眼神，听到了那句“死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吗”的叹息，耳边是树林里无数官兵的呐喊，他突然就难受得要发疯，想要放声嚎哭又想要仰天大笑，最后简直想把五脏六腑统统都呕出来。他在心底疯狂地呐喊：不够！当然不够！
怎么会够呢，说要换一种活法的。沈炼，你没有变，所以你不懂。
不懂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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